歷史的封印之一
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侯離心
迷失在霧中,霧茫茫看不清前方的路,不知道方向,不知道自己是誰。霧散了。原來我在的地方是橫屍遍野的人間煉獄。

眼睜睜看著無止盡的戰爭與凌虐,好真實的一幅地獄浮世繪,我完全走入戲中,成為千千萬萬劇中人的一小枚…我愛的人、認識的人都在這兒驚慌與受虐,而我,是下一個!渺小如我,徹頭徹尾的無力、無力去改變和停止這恐怖的一切......最要命的是,這樣的無能為力更是活生生逼人抓狂!

有種在黑漆漆無底洞裏不斷下墜、不斷下墜、不斷下墜的感覺,還有難以言喻的孤寂恐懼…聽見了自己的尖叫聲,哭喊到喉嚨沙啞,夢囈般的呢喃:「這世界沒有愛!這世界沒有愛!」不行!我必須要停止這所有心痛!否則內在時時刻刻,椎心刺骨的折磨與凌遲,簡直比一頭撞死還要難以忍受!我選擇分裂自己。瞬間痴呆了。嚇傻了。眼神空洞了。整個人抽空了。魂魄不見了…突然間,世界靜止了。時間凝固了。
我和世界間出現了一層霧狀玻璃。

一切無聲無息地播放慢動作,我和一切分開了,我和所有的悲喜分開了。很好不再痛了,很好心不再糾結,很好終於安靜了。我平安了,我安全了,我沒有感覺了,我可以自主了,我不再被牽動了。這是我要的。我可以讓自己喘口氣,我可以動動手和腳,我可以呼吸,我可以和一切隔離。

我告訴自己,我從來都沒有活過,我什麼都沒看見,什麼都不想知道。我選擇虛假,我不要真實!我就是要說謊。我就是不誠實。我發了狠立下重誓,叛逃一輩子,遺忘到底!那個世界永遠沉入海底。不再相關不再接觸不再聯繫。寧可成為半死不活的幽魂,寧可成為天壇上可笑的祭品!寧願迷失霧中,永遠不要知道自己是誰!

直到霧散,我才連接上了內在小女孩無以名狀的驚嚇與傷痛…這才知道,我拼了命要遺忘的故事,不僅僅是所謂「一件重大失落事件」而已!
原來,我要否認的是一個真實世界,我要拒絕的是一個悲慘而瘋狂的世界…原來,我嚴厲控訴著這世界充斥太多掠奪、苦難和暴力,醜陋恐怖到難以承受!

我切斷和內在受苦小女孩的聯繫,然後,從這個世界完全退縮出去。
逃逃逃,一路飛也似的逃,逃離逢火連天、血流成河的殺戮戰場,飛到雲端上,躲到一個抽離的意識空間。我用我的自主和創意,全新打造一個潔白純淨、與世無爭的空中閣樓,一個我認為「完美世界應該有的樣子」…應該要美好無暇、應該要和諧友善、應該要安全寧靜。雖是不實幻象,至少在其中善、應該要安全寧靜。雖是不實幻象,至少在其中我能得到一種休憩和平靜的品質。至少我能夠有一種安全感和控制感,支持自己苟延殘喘活下去。

搭配家庭動力,我選擇了天真討好又膽小拘謹的性格,作為我的主要人格;我選擇了白淨柔弱、敏感纖細的模樣,成為我的外在形象。
就如同人魚公主用美妙的聲音去交換一次可能幸福的機會,我以珍貴的自主性去交換那份照顧、被接受和被愛的感覺──我抽掉自己的筋骨、癱瘓自己的雙腿、拔掉身上的攻擊性與武器,強迫自己完全的順從、完全的聽話,好讓自己能夠完全接受母親完美標準的雕塑琢磨。
二三十年來全心揣摩與苦心經營的成果令人驕傲。

是的,我成功了。
我變成一個能夠安慰母親的乖女兒樣板,我變成一個獻身社會道德與禮教的版本;我努力擠身榮耀的學術高塔去被看見、被認同、被肯定。這樣我才能感覺我存在的價值,去感覺我很安全,而且活得很高尚。

不可思議的是,最後我完完全全信以為真──自己百分之一百等於那張天使的面具!我,就是善良溫柔、善體人意、禮貌乖巧、脆弱敏感、害怕衝突、不懂得捍衛自己、不會憤怒只會悲傷的大好人!連我自己都被自己唬弄成功!
努力當一個白雪公主的我,所為為何?要的不就是幸福快樂?明明擁有好的家世背景、學歷和職業,奇怪的是卻無法全然地享受…特別是對於自身無法掌控的層面,如職場人事鬥爭、政治與社會亂象(台獨、黑金、綁票搶劫、受虐流浪動物等等)、世界各處的天災人禍和戰爭暴動、地球環境污染與能源危機....那些依然會觸動我的無助和無力感。
位居學術與社經地位的金字塔上層,有誰願意戳破自己內在的真相是一灘慌張、沮喪、孤獨、虛無、死寂的爛泥?
只有自己知道,我的心有一個好大的洞,怎麼填也填不滿的空洞。
更可悲的是,童話中美麗公主的宿命,究竟是無法主宰自己的幸福。

是的,塘瓷娃娃本來就是假人啊,本來就沒有真心啊,當然不會懂得真正的給出和接受,當然無法得到真愛…自以為高貴的公主得不到真愛,一樣感受一無是處、一無所有的卑賤。好累,也好可笑,有時真的好想結束要死不活的生活。
假得很無意義、很無聊、可笑至極…就算是難過到了極點也找不到出路。沉入深淵。沒入大海的感覺。無法自主,我依然不是自己的主人。

還是無法掌控、還是莫名奇妙、還是疲累可笑荒謬又無言。當夜深人靜時,逃不了呼吸不過來的煎熬肆虐。一波一波的絕望浪潮,向心頭襲捲而來。惡夢中的黑洞還是不放過我,莫名地把我吸吸吸…吸向無底深淵,宛如死亡的獰笑,悽慘的呻吟迴盪,無助亂抓的千千萬萬隻垂死的手伸向我…我被分屍、我被分食、我被撕裂、我被抓取、我被凌遲、我 被搗碎…我哭也哭不出聲音、我張大口、睜大眼,無止盡的下墜下墜下墜,整個人騰空和下墜…在有感覺又沒有感覺之際,似乎可以感覺到空氣中獰笑的死亡在殘忍窺視,這感覺好熟悉好熟悉,我的一切籠罩在一隻獨眼監視下,被隨時監看…而我,有如一隻夾著尾巴的小老鼠倉皇亂竄卻無處可藏…

突然啪一瞬間,我變成狂笑猙獰的惡魔、狂嘯噬血殺人魔、變態暴力的獸性變種人!心在一瞬間變狠,吃人、虐人、摔嬰、不斷累積獵物和受害者…
我瞬間有了力量、瞬間變身、瞬間不是人!
瘋狂的殺戮能量源源不絕…冷血無情,殘酷變態的死亡之吻…天啊,我其實是吸血鬼!
戴著溫柔的面具變相吸血!
當然要扮演天使,這樣別人就不會知道我是惡魔,我是沒感覺的、不想給出、根本不管別人死活的、自私勢利的、很糟很爛的!我外面的人格和他人這麼黏連、在乎每一個人,而事實上,裏面的我早就痛到放棄一切、誰都不在乎了!

麗玉老師問我:「這麼痛苦,為什麼妳沒有選擇走掉?」突然一呆…我愣住了,對啊,我怎麼沒有選擇死亡?這一切是這麼痛、這麼噁心醜陋、這麼難以忍受!一個心底悠悠的聲音回應:「我不甘心!我不相信我找不到一出路!」
我看到…是我自己要來這個世界的!
一個大無畏的靈魂跳下地獄救父母,地獄必須一層又一層的下,要抽掉筋骨、癱瘓雙腿、拔掉所有的武器後,才找得到最底層受苦的父母。我之所以活下來,因為我還懷抱著一個相信,有一天我一定要找到一條出路!為受苦的家人和自己,從絕望和苦難中找到一條活路,我不信我找不到!我不信我找不到!如果今天是我活著的最後一天,我會對得起那個很勇敢、有力量的自己嗎?我有活出我的覺知、我的尊嚴、我的豐富、我的才華、我的深刻和我的美麗嗎?
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-2006/06/01第二十期